【谭赵】本题无解 2
“赵启平。启发的启，平凡的平。”
赵启平自我介绍完，一双眼睛盈盈地看向谭宗明，笑得深不见底。
谭宗明觉得似乎很长时间里没有体会过这种短短几分钟之内大脑几度混乱的感觉了。不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是回答的方式太多。如果是工作场合，反倒简单：目标明确，量材器使，审时度势，谭宗明一向是利害关系最拎得清分得开的那一类。以此倒推，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张口就来从不含糊。
“赵先生。”总之谭宗明先接下话头，“也是上海人？看起来不像是同行。”
“不是。我是个医生。骨科。”赵医生十指相交，虚虚落在跷着的腿上。
就说呢。上海的圈子里，谭宗明也算是有点名头的都认得脸，没道理是同行。要是真有个这样的，肯定是要当作门面推出来的。
“原来是小赵医生啊。”话一出口，谭宗明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赵启平噗嗤一声笑了。“谭总年纪也不大吧。我记得没错的话，比我大八岁。”
“三十一？”八岁还不大？
“对。”
“哦……”谭宗明试图从脑子里理出一个话题，“小赵医生是在美国工作？”
“那倒不是。这次是公派来美国进修的。”赵启平垂下眼睑，有些无聊似地开始玩弄自己的手指。
“现在的医院条件都不错啊，公派都是定头等舱？”谭宗明感叹道。
“那到真没有。”赵启平轻笑，“原本只是商务舱，登机前几分钟地勤的人才通知我说，这次头等舱没满，可以免费升舱而已。”
谭宗明这才想起刚才听见的广播。
QipingZhao。原来是喊的是赵启平啊。谭总刚才还想谁没事儿给自己小孩儿取名字叫漆瓶呢。
谭宗明刚想再说些什么，乘务小姐从身后轻快地走过来，弯下腰一脸微笑甜甜地说道：
“飞机已经做好起飞准备。请您系好安全带。”
飞机起飞得平稳。
谭宗明享受着机体从水平倒倾斜，再慢慢回到原位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前半辈子的人生大概跟这种感觉很接近：跟大多数人没有什么不同的少年，青年陡然从平地冲进高空，现在已经是又要开始趋于平静的准中年生活。打江山是一回事儿，守江山是另一回事儿。现在的谭宗明，需要不是冒险精神，而是不论面对什么情况都能稳得住的气势。至少到目前为止，从没有事情的发展逃出过谭宗明的掌控。他没什么可慌的——只是也再没有什么对于新鲜事物的激情。目前看来，他的六十岁生活和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区别。
早上的飞机，从舷窗望出去，云层都反射着刺眼的光。算上时差，在上海着陆的时候也是上午。
从一个白昼飞到另一个白昼，硬是多挣出半天的时间。
谭宗明在飞机上很难睡着。所以几乎所有的长途飞行，他都是在书和飞机的娱乐系统里切换度过的。而这次，谭宗明很难得地有一个搭讪对象。
从谭宗明的角度看不见赵启平在做什么。大概是坐得更放松了些，赵启平整个上半身都陷在椅背里。边上又有座椅的遮挡，谭宗明只能看见赵启平的手上托着一本杂志，好像和刚才候机的时候看的是同一本。骨节漂亮的手指以差不多一分钟一页的速度把纸张一页页拎过去。
谭宗明第一次发现看人的手指翻页也是可以看入迷的。
空乘开始把配餐的的菜单分发到乘客手中，同时询问需要什么酒水饮料。谭宗明没有什么喝酒的兴致，要了一杯巴黎水就打发了。问到赵启平时，谭宗明听见他用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点了一杯sparkling wine。
“小赵医生喝酒？”找到机会，谭宗明开口。
“怎么不喝？”赵启平反问一句，“我们普通人难得做一次头等舱，就当庆祝这次意外的享受了。”
这人说话实打实。谭宗明在心里接了一句。
还真不算普通。
今天的头等舱菜单没什么特别出彩的。谭宗明叉起最后一片prosciutto，一边塞进嘴里一边想起以前安迪曾经跟他抱怨过这一条航线上就没有一家航空公司的航空餐好吃。外边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云边上镶着淡淡的粉色，天空是一片静谧的蓝紫。
“谭总不喜欢飞机餐？”
左边冷不丁传来赵启平的声音，谭宗明一惊，差点叉子都要脱手。
“没胃口而已。”安放好叉子，谭宗明回过头，看见小赵医生正倾身，饶有趣味似的地看着自己。
这么多年来，谭宗明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过听说自己身份之后不立刻煞有介事地凑上来套近乎扯关系的人了。除了小孩子，通常都直接喊他“谭叔叔”，然而最近几年颇有转变为“谭伯伯”的趋势。
赵启平这样的，还真是头一次。
“我还以为像谭总这样的人，要求肯定更高呢。”赵启平手里捏着酒杯细细的颈，几乎是带着点挑衅的眼神盯着谭宗明。
走道里的灯暗了，赵启平的一双眼睛仿佛闪着光。
“谭什么总。”谭宗明叹了口气，“我是真的没胃口。”
赵启平没再说什么，准备躺回自己舒服的座位里。
“小赵医生在上海哪家医院？”
“六院。”
谭宗明在自己有限的地理位置记忆里搜寻这个地方。
“是离晟煊挺近那个？”
“不远，走路15分钟吧。”
“哦，那还真是挺近。”
赵启平又撂下了话头。谭宗明几乎有些想笑。
“到了上海，有人来接小赵医生吗？”
“没有呀。”
“那我捎你一程如何？”
赵启平终于又转过头：“谭总经常在飞机上认识了人就要送回家？”
“还真不是。”
谭宗明扬起嘴角，眯起眼睛看向他。
“小赵医生这样的，我也是第一次碰上。”
没有光，赵启平的表情看不清楚。但是声音里带着笑。
“那就谢谢谭总了。”
剩下的飞行时间里，谭宗明一直是清醒着的。周围的小座位间里灯暗了又亮亮了又暗，终于左边的灯也熄了。片刻之后，谭宗明把自己头上的灯也灭了，睁着眼睛沉入一片黑暗里。这片黑暗不冷，却带着毛绒绒的触角，随着机舱里熟睡的呼吸和心律，细细密密地戳进谭宗明心里。
飞机着陆在浦东机场的时间是上午10点20分。刚着陆，谭宗明就打开微信吩咐秘书他的车上要多带一个人。赵启平着实是整个后半程都在睡，站起来的时候头发和衬衫都带着凌乱的纹路。谭宗明也站起来，发现两个人身高几乎差不多。
“谭总没睡？”赵启平打个哈欠。
“飞机上我睡不着。”
赵启平没说话，但是整张脸都写着“你这人事儿真多”。
“走吧，”谭宗明推推他，“我这里都安排好了。”
“哎。”
小赵医生歪着嘴角笑了。
一瞬间，谭宗明有一种置身童话而非现实的错觉——他是故事里年长稳重长灰帽长衫的魔法师，身边跟着的，是他刚才在森林里的湖边邂逅的有着一双无辜眼神的小精灵。
-TBC-
平平无心留有意，老谭有意不自知
理性的分析总比感性的行动来得晚（大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