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卖花姑娘

(上)

 

民国十五年的春节来的迟一些,临近二月中才到除夕。

 

明楼风尘仆仆地从学校赶回家吃年夜饭。刚到门口,就见玻璃窗里映出的一个身影一闪,他还没来得及敲,两扇雕花木门就被人从里面砰地推开了。 

阿诚穿着簇新的暗花红袄,像只雀儿般跑到明楼面前接下他手里的箱子,仰起头,绽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笑:

“大哥,新年快乐!”

明楼伸手揉揉阿诚的头。头发似是仔细梳过,被明楼这一呼噜有些乱了,阿诚似是也不介意,仍旧是笑盈盈地望着他。

“新年快乐,阿诚。”明楼俯下身,刮了刮阿诚直挺的小鼻梁。“长高了。”

阿诚被这一刮,嘴一撅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就听见明镜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你们两个站在外面不冷的啦?快进来我们好吃饭了呀!”

两个人相视一笑。

 

 

屋里早已生了足足的暖气。进了客厅,阿诚见明楼的大衣肩膀处有有些濡湿,忙仔细叫他脱下来,一边咕哝着外边没见下雪啊一边去取衣架子挂上。

明楼见阿诚一个还没挂衣架高的小身板,有些吃力地想把一件都快要比自己人高的羊毛大衣撑在衣架上的样子,心下又是好笑又是过意不去。刚想着自己接手,身后就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然后明楼后脑勺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

“你都多大人了,还让阿诚帮你做事。”明镜嗔怪道。

明楼还没开口,阿诚就抢着接话:“大姐,你别怪大哥,是我自己想做。”

“你呀,就知道跟着你大哥转。”明镜故做生气状,“那今年的压岁钱跟你大哥要吧。”

“我是学生,没钱。还望大姐网开一面。”明楼笑。阿诚见了,只跟在一边拨浪鼓似的点头,一双圆眼睛还扑扇扑扇的。

明镜绷不住,一下笑了。她招招手:“行了行了都来吃饭吧,少不了你们的份儿。”说着又往里屋喊了一声:“霞姐,你帮明楼把衣服挂上,看看要不要送去店里洗。”

话音一落,霞姐就哎哎应声走了来。她接过阿诚手里的衣服后,明楼才发现似乎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尾巴——是个小姑娘,看起来年纪比阿诚还小些,扯着霞姐的棉衣角不放。一双眼睛倒是生得极有灵气,正直勾勾地盯着明楼看。 

见明楼饶有趣味地盯着,阿诚忙给他介绍:“这是阿香,是霞姐的侄女,上个月才来的。”

霞姐见状,有些促狭地笑了,把小姑娘从身后拉出来:“这孩子现在在家里帮忙。”又赶紧拉着小姑娘手,头朝明楼的方向点点:“快喊大少爷。”

“大少爷。”名叫阿香的小姑娘仰起头,甜甜脆脆地喊了一声。

“阿香你好。”明楼见她梳着两个紧紧的小辫子,觉得像是只小白兔似的,“今天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吧。”

“吃吃吃,阿香也来。”明镜终于等不及,捉起明楼的手就往里屋拉。

“再不开始,小少爷可就要不开心啦。”阿诚跟在明楼后面,小声地添上一句。

明楼回过头向他伸出一只手。阿诚随即拉住,三个人像是串起来一样进了里厅。

 

 

三个月不见明台,似乎是又胖了些。明楼看着最小的弟弟两只小手握球撑着腮帮子,盯着面前一桌子佳肴想吃又不能吃,气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

“明台,大哥回来了,也不说点什么。”他故做严肃。

明台翻眼看他:“大哥回来啦。那我可以吃饭了吗?”

“就记得吃,没规矩。”

“好啦好啦,都坐下来,我们好开始了啊。”明镜打断二人。

明楼给自己拉开椅子,又帮阿诚把椅子拉出来。阿诚说了句谢谢大哥,一屁股坐下来,顿时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桌上的年夜饭那儿去了。除夕的菜单总是一年中最丰盛的——在明家,好些菜甚至都是惯着任性的小少爷的要求,提前就跟商贩定好的货,这才能在年夜饭里上桌。 

也是,小孩子哪儿能抵抗得住这个呢。明楼心里想着,却又生出一丝暖意来。

此时只听得明镜清了清嗓:

“来来来,都举杯了啊。先感谢霞姐给我们准备了丰盛的一桌饭菜。人也齐了,该回来的都回来了,那我就带个头,新的一年,祝大家新年快乐!”说罢举起红酒杯。

各人也纷纷举起酒杯——阿诚明台和阿香的杯子里是橙汁——道:

“新年快乐!”

放下酒杯,明台抓起筷子,立刻朝目标的红烧蹄膀展开攻击。明楼看阿诚犹豫不决地没决定从哪里下手,稍稍侧身过去:

“阿诚,想吃什么?够不到的大哥给你夹。”

闻言,阿诚微微红了脸:

“我都十四岁了,大哥还当我是小孩子。”

“可不就是小孩子吗。”

仿佛是不服气似的,阿诚嘿地一声从座椅上撑起身子来,胳膊硬是伸到最远的盘子里,夹了一筷子草头圈子再绕回来,放进明楼碗里。

“不愧是我弟弟,会体贴人。”明楼先是一惊,倏忽笑了。

阿诚哼哼两声,坐下开始扒自己碗里的。而明楼盯着自己碗里的一筷子菜,突然生出许多感触来。

 

餐厅里灯火通明,一家人的谈笑风生填满了角落的每个缝隙。吃了一阵子饭说了会儿话,似还有些热了。明台是第一个扛不住的,扯着自己的衣服扣就要脱,赶紧被明镜止住,说是万一着凉了可不好。急得明台跳下椅子,脸蛋红红地往门口跑过去。阿诚见状,还没等大姐开口,立即也跟着跑了过去。

“大姐,明台你也不能太宠着。我觉得他比我上次回来怎么又胖了些?”明楼望着两个风风火火的身影,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你又不宠他,我再不看着点儿怎么办?”明镜放下手里的调羹,白了他一眼。 

“那也不能弄出健康问题来。咱们要将科学。”

“冬天自然会有些发福。他又是小孩子,春天来了自然就下去了。你看……”明镜突然打住。

明楼知道她原本要说什么。只是阿诚本不是和明台相同的境遇,甚至可以说是天上地下。此时提出来,自然是不合适的。

姐弟二人间气氛刚有些冷下来,突然听见客厅里明台惊喜的呼声:

“大姐大哥快来看!外面飘雪啦!”

 

 

原是明台想去院子里给自己降降温,没想却撞见雪花落在鼻尖上。刚开始下的雪,气势不足,没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意思,只是零零落落地飘着,不成气候。

小雪轻盈如解舞,故故穿帘入户。 

姐弟四人在门口站着,阿香和霞姐在门内看。忽然间明台大叫一声,把众人吓一跳: 

“我还买了烟花来放呢!一会儿雪下大了可就不能放了,我赶紧去拿!”

他跑进屋去,半分钟不到就抱着一小捆烟花杖颠颠地回来了。阿诚见了,急忙拉住他的后领,明台被扯得往后一仰。

“大姐同意你买的时候,可是说好要大哥监督你放的。”

“大哥不是在呢嘛。”明台顺顺自己的脖子,思考了一下,从怀里抽出几根递给明楼,“喏,给大哥。”

明楼还没接稳,明台就撒手跑了出去,明镜赶紧也往院子里追,于是又带着霞姐赶紧抱着貂毛披肩跟着跑了出去。

看着手里的几根烟花杖,明楼转手就塞进阿诚手里。然而阿诚并不跟着明台一起跑,反而站在一边一动不动。 

“你不跟明台一起去放烟花?”明楼好奇。

阿诚摇摇头:“明台肯定很快就会把自己的都放完,过一会儿就要过来跟我死乞白赖地要余下这几个了。”

“你倒是替他考虑了。

“谁让他是我们下小少爷,要宠着呐。”阿诚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那大哥教你一招,”明楼蹲下来,微弱的廊灯下,笑容里透出一丝狡黠:“你可以自己藏起来,等明台给你要的时候,你不要白给他,让他用零花钱跟你换。” 

阿诚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你让我卖给他啊?

“不行吗?”明楼悠悠站起来,“精打细算的头脑可是很重要的。”

 

  

院子里突然炸开一声响。霎时,夜空中像是撒出一把金色的雪,和白色的雪花交织在一起,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流光夺目。火树银花。

明楼和阿诚被这景色吸引住,两个人默默地站着看了一会儿。

“我还是不能卖给明台。”阿诚突然开口。

“为什么?”

“烟花烟花。”阿诚咬着这几个字,“卖给他,我不成卖花的了?”


虚岁十四的少年,在漫天花火的映衬下,仰起头。

 

 

(下)

 

女孩小心翼翼地在路上走着。


除夕下了雪——本不是什么鹅毛大雪,估摸着应该积不下来,却未曾料到初一停了半日,下午却又突然降下一场,云间落下,仿佛带着杀伐之气一般。天还未黑,雪已没了脚背。 

一晚过去,眼下正是雪正始融。一脚踩进雪窟窿里,不防水的棉鞋上先是覆一层雪,鞋底下也带出一脚的湿冷潮气来。最怕的是雪慢慢都化进了鞋子里,脚一冻,人就四肢百骸都被冰水过了一遍似的,简直是要冻成冰人。


女孩原不想在这种天气里出门——好巧不巧,今天连太阳都没有。况且又是初二,春节是一年里难得的好日子,至少可以在家,和妈妈一起吃一顿饺子。 

但就今年,偏偏是这个初二。她心里叹口气,脚下踏出一步,又把怀里抱着的花又收紧了些。天气冷,这花又娇贵,损了一支都让她心疼。

  

情人节——女孩是这么听说的——每一年的公历2月14日,都是恋人们一起庆祝爱情的日子。最近几年也渐渐从国外传回了上海,赶时髦的小姐少爷们可都喜欢这个日子了。自然而然的,一到这个日子,街上卖花的人也多了起来,而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小孩子。据说啊,这是因为外国掌管爱情的神,也是个小孩子呢。

女孩在寒风里吸了吸鼻子。她本来是想在街上等等有没有来往的男女,谁知逢上过年,一条街上竟空空荡荡的。等了一个上午,她决定改变计划,上门推销。

上门卖也需要挑对人家。女孩的脑子运转一下,决定去愚园路那边的几家大户人家碰碰运气。

大户人家嘛,总是出手阔绰些的。女孩心想,碰到家里有少爷小姐正在恋爱的的,说不定就整束给买了哩。

女孩又顺着路走了几步——中间一步差点让滑倒,一瞬间她下意识地护住了怀里的花。

还好前面就是一户人家。宅院的铁门没有锁,女孩向里面探头看看,花园里也是一片白茫茫景色。虽说擅闯别人家院子不好,但是生计逼迫,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溜进去,走到两扇木门前。

女孩深呼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几乎是和女孩放下手的同时,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叮铃哐啷地东西落地声和脚步声,似乎还有人声——听起来似乎不是很开心。

她心里一紧。

终于门开了,女孩刚想抬起头——却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可能比她还要小一些的男孩子。男孩五官还没长开,却看得出周正,唯独嘴角还挂着一些没擦干净的饼干碎屑。

见到来人,男孩眼睛里的期待瞬间暗了下去。

“什么呀,我还以为是霞姐买了栗子回来了呢。” 

女孩见他如此表情,刚才脑子里过了一遍的推销行话忘了个光,半晌只憋出了一句“你要买花吗”。男孩歪过头看了她几秒——女孩被盯的都有些不好意思——突然男孩子勾起嘴角,年纪小小的脸上竟露出一个算得上帅气的笑。

然而就在他刚要开口的时候,后面突然冲出一个也不算大的身影,可是却让门口这个突然噤了声。

“明台,你开个门要开多久,都说了霞姐才出……”叨到一半,来者突然看见了门口的女孩。他看看这个被称作明台的男孩,又看看小姑娘,最终还是到门口来:

“你有什么事吗?”这个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开口问道。

女孩刚想开口,却因刚才在雪里走了太久,身又有单薄,出口的第一个音居然带着牙齿打颤。

男孩子看到她怀里的玫瑰,若有所思。 

“你先进来吧。”几秒后,男孩把门推开,说道。

 

 

几分钟后,女孩局促地坐在了客厅里的沙发上。

 她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往那里摆里了:这房子外面看起来气派,屋里竟也这么漂亮,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一路走进来,看到楼梯扶手上的雕纹是美的,头顶上悬着的吊灯是华丽的,窗帘布上的花样是说不出名字的外国纹饰,连真皮沙发的光泽都是一等一的好看。

现在她的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香气里带着柑橘的气息——她还从没喝过闻起来这么香的茶。

直到刚刚还被她抱着的花已经被插在一个玻璃花瓶里。似乎是刚才两个男孩子中年纪大一点的那个,去跟这个家里管事的人又说了些什么,总之她的花已经全都被买下了——一张金额过大的钞票正安稳地躺在女孩的夹袄内层里。

现在那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人正坐在女孩的右手边。刚才她忍不住瞄了两眼——虽然刚才那两个男孩子也都是极上相的,但是她右手边这个人,周身已经带着成年男子的气概,却还没有完全褪去少年的潇洒清爽。加上一瞥中的剑眉星目和不似中国人的高挺鼻梁,女孩子只觉得这人真是好看,比她在街上看见过的所有少爷公子哥加起来都好看。

青年见女孩闷声不说话,便温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茵茵。”女孩小声答。

“今年几岁?”

“十四。”

“那倒是和我家里一个弟弟一样大了。”青年人眉目微皱,“上学了吗?”

“小学是读完了的。”女孩答道,“后来家里出了些变故,中学就没再接着上了。”

“你这个年纪,该在学校上学,而不是在雪天里出来……”青年人没说下去。

女孩子默默地把手握成拳头。她当然想上学——原本她就是成绩好的那一拨,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她又如何料到有一天忽然被母亲告知父亲已经不会在回来,而母女二人就此连夜被人送到了上海,在这里一过就是两年。这期间,她就是想,也无法去学校——没有地方会收她这样一个没有任何成绩证明和背景的学生。

“你从哪里来?”青年突然问道。

“……北平。”


眼见女孩子就要掉下泪来,明楼心里大概明白了一半。

“眼下时局复杂,不好轻易言说。”他顿了顿,“只是你正当学习的年纪,总还是去学校的好。”

女孩子不回话,只是绞着手指。

“你若还存了读书的心思,我倒不是不可以帮你一下。”明楼说。他看见女孩突然抬起了头。

“……真的可以吗?”似乎是挣扎了很久,女孩终于开口问,声音里都是小心翼翼。

“我明家与上海几所学校都有往来,我可以帮你问一问。不过,即便是这样,也还是需要你能证明自己成绩,比如参加学校的水平测验,就像我二弟一样。”

说这话时,明楼的眼角带出一点骄傲的神色。女孩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察觉到。

“如果真的有这个机会,我愿意试试。”她坚定地答道。 

“如此甚好。那你留一个联系方式给我,不日我说好了,那边便会通知具体时间去学校参加考试。” 

修长的手指推过来一支笔和一张纸。

“……非常感谢您。”

 

女孩俯下身,就着茶几坚硬的桌面,写下三个秀丽的字:

朱徽茵。

 

 

春节过完后,明楼终于接到尚志女校招生处的回复,通知他之前推荐来的名为朱徽茵的女生顺利通过了考试,而且进入了和她年纪相应的学级。顺便还赞美了一番明家大少爷的识人慧眼,说是这姑娘不读书真的可惜了。 

明楼接完这个电话,回到沙发上拾起看到一半的报纸。阿诚本在一旁剥栗子,从明楼的对话里听了个大概,也猜出了什么事。

“大哥……你为什么会帮那个女孩子呀?”憋了半天,阿诚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因为我看人准呀。”明楼从报纸上露出半只眼睛,“比如你。”

这夸人又夸己的,却还是让阿诚稍微红了下脸。他不接话,又专心回到自己的栗子堆里。明楼翻了几页报纸,忽又加了一句:

 

“一个十四岁的卖花姑娘,我不忍心不管啊。”

 

END


历史与瞎掰齐飞,脑洞共胡扯一色

看到题目大概都能猜出脑洞出处吧(

1926年的大年初二真的是情人节

wzz电视剧里1941年阿诚哥28岁,倒推勉强对上

当然其他都是我在胡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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