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AU】长夜不予灯

  • 整理了一下之前瞎掰写的,一次坑完

  • ooc预警,人物身份有变,一个平行世界的跪雪地


01

这是巴黎的冬天:温和,柔软,空气裹着湿润的水汽轻轻撞进人的怀里。深夜里月惨星稀,碎石路面反射出黯淡坑洼的光,沿着路牙一路逃进深不见底的暗巷底。

明楼倚在巷口的老墙上。这里左转出去就是大街,那里一定是热闹的:人们会在属于夜晚的舞厅和酒馆里跳着舞,唱着歌,手中举起剔透的酒杯,嘴里吟颂浪漫的诗句。他们的世界里是玫瑰,是钢琴,是小舟与木桨,是午后一声轻柔的呼唤,是拆开的信笺里一句缱绻的爱意。

而每当这样的夜晚来临,明楼就觉得那个世界离他无比遥远。

那不是他的世界。他的世界,刚刚被他丢弃在身后黑暗的小巷里。那里仍留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然而夜晚会暂时隐匿一切,直到再次天明。

明楼转身离开。他跌跌撞撞地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突然想去看一场电影。

他想起大学校区的附近有一家破败的舞厅改建的电影院,深夜里偶尔也有场次放映。明楼曾听学生们课间说起这里的故事:曾经的舞厅老板,在某一个夜晚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不知是哪位有心的先生或女士,慷慨地把这个荒废的地方改装后开放,从此变成学生们课余时乐此不疲去而复返的地方。

电影院里并没有什么人。明楼是中途溜进去的--前排是一对肩并肩的恋人,女孩有一头柔顺卷曲的金发,此刻全部交付给了身边男孩的肩膀。荧幕上的女人也穿着精巧可爱的衣裳,风琴褶边层层叠叠,像是少女纤细的心事绕了一圈又一圈。怀里的男人笑着看向她,眼神里是仅属于此刻的温柔。

而他的口袋里揣着一把冰冷的手枪。

明楼在黑暗里轻轻地笑了。然后在余光里,他察觉到坐在左手边的男人转过头看向了他。

没由来的,明楼突然握紧了手里的枪。

那是个青年,明楼猜他不过二十出头。而他此时正用恰好不会引起怀疑的角度观察着明楼,眼眸的位置那里闪着一颗冷漠的星。鼻子到下颌的线条把他与黑暗区分开来,像是灯丝点亮的一瞬,光照进明楼的瞳孔里。

青年动了动嘴唇,却最终没有说一个字。

他瞥着这人不动神色地收回目光,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重新回到电影的世界里。


放映结束后,明楼是最后一个走出电影院的,却看见刚才的青年似乎仍旧站在门口。有了些光,明楼才发现面前的男人并不如他刚才在黑暗中的一瞥中想象的那样面容凌厉:明朗,直接,眉间还未曾有山川沟壑,是青年人所独有的坦诚浩荡。

夜色里惨黄的路灯下,只剩下明楼和他。对面的青年目光皎皎温润,却又灼灼如一括星辰宇宙。

然而明楼并没有漏看刚才一瞬间闪过的剑锋刀光。

两人如此面对面站着,夜空如幕。就在明楼几乎要怀疑自己看错时,却见青年人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动了动。条件反射——他的手指扣上扳机。

青年似是察觉了什么,一时停下动作,沉默两秒后开口:“明教授?”

他说的是中文。这让明楼有些意外。

“是我。”于是明楼同用中文回答道。

青年笑了。他穿过路灯的阴影,直直向明楼走来。

“没想到在这里碰到明教授。”顿一顿,“我听过您的课。”

明楼搜寻回忆,仍不记得自己的课上何时有过这样的学生。

“恕我失礼。我似乎没有什么印象。”他说。

“那是自然。因为我本不是您的学生。”青年并不惊讶,“只是偶路过您的课堂,进去听过一节而已。明教授不认得我,也是情理之中。”

他的声音平缓沉稳得不似外表年纪。像是柔风掠过湖面,又像是马蹄踏过草原。


明楼并没有松开手指的动作。

“贸然搭话,是我唐突了。”青年像是没察觉,仍旧语气恭敬:“只是之前一番听讲让我印象颇深,今日偶遇先生,便没忍住。”

“不碍事。”明楼答,“只是夜深风寒,我们站着说话,不如下次你到我课后来。”

“既然先生这么说,那我便择日叨扰。”青年笑笑。

青年走进两步,款款伸出一只手。

“失礼了,还未对先生报上姓名。叫我阿诚就好。”

路灯下,明楼握住青年伸出的手。明明是冬天,两个人的手心竟都是温热的。明楼把刚扣过扳机的微凉手指微微与青年的手背皮肤错开。他握着的手,骨节纤细指节细长,竟不像是会拿枪的。


片刻之后,二人松开手,朝着各自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没入夜中。路上,明楼想起刚才那部电影,导演有着和那位梦幻柔软的画家相同的名字。他们的世界看起来如此不同,却又似在哪里如出一辙。

明楼隐约觉得,这个叫做阿诚的人身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02

王天风的突然到访是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

从明楼认识王天风起,不仅出任务时行动大胆,来来去去的随心所欲程度更几乎不像是军统做派,倒是符合极了他的“疯子”绰号。然而反倒就是因为他这股疯劲,王天风肯下最大的赌面,赢面也自然是最大,这么多年下来竟无一失手,还立了不少大功。

公寓里,王天风坐在明楼对面,手里端着茶碟,看起来漫不经心。

“看样,重庆那边也是想我回去了。”他说。

“那你回去便是。”明楼回答。

闻言,王天风挑起眼睛,凑近了明楼。

“我不在了,你难道不想我?”

“我说不走,难道你就能不走了?”

“倒也是。”王天风轻哼一声,重新倒回椅子里,“不过我倒是真的不想走。在欧洲待着多好,平时也就偶尔搞搞情报顺便杀杀 人,完事儿了还能来杯咖啡。回去了可没这待遇。”

明楼端起自己的茶杯,啜饮一口:“让你回去是当教官又不是上前线,顺便还升了官,还有什么不满意?”

“当然有。”王天风皮笑肉不笑,“回去了,可不就喝不到明大少爷亲手泡的茶了?”

明楼不理他,只管喝自己杯子里的茶,好久一会儿后才慢悠悠放下。

“说正事。”他抬头看王天风。

王天风摊手:“还能有什么?我走了之后,上峰会立刻给你指派新的搭档,应该近几日就会跟你联络。”

“还有吗?”

“我的事儿就这些了。哦,倒是还听说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儿。”

然后王天风像是刚想起来似的,继续说道:“好像是最近哈尔滨警 察厅那边的人端掉了一个红色交通站,抓了几个活的,据说还弄到了点儿情报。你想不想听?”

明楼纹丝不动:“说。”

王天风身体前倾,故意压低声音。

“据说,军统安排在法国的人,已经被地下党渗透了。”

话说完,王天风没有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明楼。

明楼皱眉:“就这些?没别的情报了?”

“被抓的人也都是些小喽啰,能知道些什么啊,能招的还不赶紧都招了。”王天风耸耸肩,“你不觉得,这事儿挺有趣的?”

“什么有趣不有趣的,你要是信去查就是,问我做什么?”明楼不紧不慢,“再说了,退一万步来说,也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死到临头了,干脆抛个引线,让我们的人互相猜疑,也未可知。”

二人面对面,无声地对视。

“不愧是明教授,思路真是比我们一般人开阔。”半晌,王天风笑着说道。

“你在乎我说什么吗?”明楼回答,“你要做的,谁拦着你都没用。”

“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王天风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随后起身。

“反正我也该走了,即使是要引蛇出洞,也不归我管,就靠你和你的新搭档精诚合作了。”

他走到门口,背对着明楼,忽又停住。

“引蛇出洞。”王天风的声音透着寒气,“这词怎么听起来,这么不吉利呢。”


王天风的话到底还是留在脑袋里,自那之后,明楼比平常更多了些心,连上课也会将学生的脸一个个扫过去。新搭档还没出现,倒是让他抓住了几个顶替签到的学生。

这一日,课后来找明楼答疑解惑的学生前脚刚走,阿诚后脚就出现在了明楼的办公室门口。白天的光宽暖一些,将他棱角坚硬的脸衬得柔和平顺了许多,正像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应该有的样子。

想到这着,明楼心里一愣,随即暗暗苦笑起来。门外阿诚倒是轻巧地地一抬脚,亮亮敞敞地了走进来。他把刚塞在怀里的一个长油纸袋放到明楼书桌一旁,声音都似乎被阳光照得透亮:

“学校门口那家面包店,刚好烤出一炉。”

明楼看着桌上躺着的包裹:“你还是学生,不用费这种心思。”

阿诚耸肩:“面包而已,连心思都算不上。”

本也不是大事,明楼点点头,就当是收下了。

“是阿诚同学,我没记错吧?”

阿诚微微颔首:“明教授。”

眼前的青年挺拔舒阔,阴影似乎都无法找到落脚之处。前几日的夜里,明楼在他身上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寒光,倒真仿佛从未存在过似的。眼下他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等待明楼先开口。

“先坐下吧。”明楼眼神示意,“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阿诚拉过椅子:“我不是经济系的学生,原本就没有什么事。只是惦记着前几晚说了,今天又刚巧路过。”又笑着补一句,“不要打扰到先生就好。”

话虽已如此直白,可直觉和经验告诉明楼,对面的年轻人要说的绝不只表面这么简单。

他有预感。

“我既叫你课后来,便是不碍事的。”明楼沉住气,装着随意答道。

“说起来,”阿诚的表情像是想起了什么,“前几日回去后才想起来,我的一位老师似乎以前跟我说过,旧时他是认得明教授的。”

“还有如此巧的事情?”明楼笑道,“那可否请教一下尊师名讳?”

阿诚也笑得乖巧:“恩师姓王名成栋,不知明教授可还记得?”


几个音节戳得明楼的神经条件反射般紧绷起来——果不其然。

“原来是王先生的学生。”他压住语气,“我确与王先生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道他近来可好?”

“老师一切如旧。只跟我说最近要回国了,嘱咐我之后多到先生这里走动。“

明楼的太阳穴钝钝地跳:“他倒是有闲心。”

阿诚还是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说是跟您知会过。”

“他可从来就不是个按部就班的人。”

像是察觉到明楼的语气冷下去,阿诚站起来:“先生还有事,我就不打扰了。”见明楼作势也要站,他忙摆手:“我自己走就好,不劳烦先生。”

明楼目送他到门口,阿诚忽又回过头来。

“面包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先生可以先尝尝。”

待到离开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明楼盯着那油纸包裹许久,最终还是拿了起来−−他把包裹颠了个个儿,捏住底部轻轻抖了抖,一个小纸卷掉在他的脚边。

明楼在一瞬间屏住呼吸。他拾起纸卷展开,上面的字迹虽然潦草,却笔锋秀劲。


黄昏日落时的太阳最是刺眼。余晖光芒万丈地压着屋顶过来,直直射进明楼身处的阁楼,被窗框在地板上切成一格格的阴影,像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墓地。

明楼靠着墙,持枪而立。

行动地址在居民区,此时与对面房屋间的的街道上只剩一二匆匆的行人。明楼又等了一会儿,等到余晖渐渐散去,等到路灯稀拉亮起。再往外望时,便只看得见灰黑夜里的零星灯火了。

街角的路灯下多了一个人影。他穿着风衣,双手插进口袋,随意地倚靠在灯柱上,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寻常等候的人。然后他抬头,望向明楼所在的窗口。

仅仅远远的一瞥,明楼便确信了——那是他曾短暂捕捉到的眼神,是电光石火的刀锋剑芒。


03

那一晚的任务对于明楼来说早已是驾轻就熟,倒是阿诚的表现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守着二楼的位置,透过狙击镜观察着青年的一举一动。阿诚瘦而不弱,四肢更是像豹子一样敏捷精干,身影一闪便潜进了目标的房子里。明楼等了一会儿,还未听见预想中的枪声,阿诚却已经仿佛若无其事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只有袖口里闪过一瞬银光。

明楼收了枪,先回到集合地点。阿诚大约是多转了几个圈,又过了一些时间才到。见他来,明楼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班门弄斧而已。”阿诚反倒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明楼微笑:“做得好,鼓励是应该的。这种时候不需要谦虚。”

下了战场的青年又回到了那日白天明楼所见的样子,像一块润润的玉,在夜里闪着莹柔的光。

他会是个很优秀的特工和搭档,明楼想。两人沿着小路走了一阵,又拐了几个弯,最后汇入大街——今天是周六,街上流光溢彩,光影迷漫。

两人在喧闹的入口停住。

“你住在哪里?”明楼问他。

“就住在学校北边的公寓里。”阿诚回答。明楼记得那一片租金低廉,确实是许多勤工俭学的学生聚集的地方。

像是想到了明楼接下来的问题,阿诚抢先开了口:“今后的任务上的沟通都由我来负责,我的学生身份在学校里活动比较方便。”

明楼忍不住笑一声:“这也是你老师叮嘱的?。”

见阿诚面露难色,明楼叹了口气:“你别在意,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过,在你走之前,我倒真的有一件事要问问你。”

“先生请说。”

明楼盯住他那双圆眼睛:“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出乎明楼的意料,阿诚并没有显出任何讶异之色,倒是像预料之中般,温温笑了起来。

“先生真是好记性,这样的事情也都记得。”他答道,“没错,我确实和先生很久前就见过。只是实在太过久远,我自己其实都有些模糊了。”

明楼追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跟您说过,我以前住在上海。”阿诚停了半秒,“准确的说,是上海的孤儿院。”

“莫非是——”

阿诚点点头:“就是明家资助的那一家孤儿院。”

“原来如此。”明楼追溯回忆,“我倒确实是去过几次。兴许真的是那时候见的。”

“我也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之后,还能再见到先生。说起来,我也是因为当年受了明家的帮助才能有今天。”

明楼笑:“你是优秀的人,自然是会发光的。”

这一句夸得直白,阿诚也忍不住低下头来,耳朵根都似乎红了一些,模样比明楼之前所见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地像个孩子。

“今天你也辛苦了,就先回去吧。”明楼拍拍他的肩,“今后也还要麻烦你许多。”

“好的。那我先回去了。”

阿诚点点头,转身离开。明楼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然后消失在路口,又估摸着等了两个转弯的功夫才终于离开。

今晚,他还有别的目的地要去。


暗号敲了三遍,门才终于从里面被拉开——贵婉穿着一身熨贴的深色锦缎旗袍,周身的端庄矜持在见了来人的一瞬都变成了惊讶和紧张,赶紧让开一条路让明楼进去。

“你怎么来了?”她急急地把明楼忘里间赶,“什么时候不来,偏这个时候来!”

明楼见她如此反应,心里已明白大半:“我原本还想问你,但现在看你的反应,八九是真的了。”

“都传到你那里了。”贵婉在他身后关上门插好栓,“前几天,红色交通站的第二小组被突袭,虽然负责人侥幸逃脱,但是还是被抓了几个。”

“不仅被抓了,而且还审了。” 

贵婉看起来忧心忡忡:“第二小组的情报不会无缘无故地泄露。”

明楼冷言:“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既然我们能在军统里,军统的人也可以在我们身边。”

贵婉盯着他看了两秒:“你那边出事了?”

明楼想起前几日王天风最后的那句话:“虽然无法确定,但是我应该是已经被怀疑上了。”

“被谁?”

“我的搭档,王天风。”

这是个明确的危险信号。贵婉踩着高跟鞋,在原地踱步转着圈——此时听着哒哒哒的脚步声,不知为何,反而让明楼紧绷的神经安心下一些。

“总之,最近你先保持静默。”贵婉停下脚步,“其他不用管,我会找人去联络你。”

见明楼不回话,贵婉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很难,但是无论如何,你的身份是不能暴露的,即使是——”她深呼吸一口气,“——即使是以需要牺牲其他同志为前提。”


这是一个明楼无法回答的前提。

他只能沉默地坐在贵婉忧虑的目光里。


04

临近新年,学校里也渐渐空荡起来。

巴黎的新年不是张灯结彩的红色,倒更像是一场盛大的派对和游园会:到处挂满的不是饱满鲜艳的灯笼和工整方端的对联,而是腾空飞升的气球和流光金灿的飘带。节日氛围里的学生换上了长裙礼服簇拥着在走廊里穿行而过,见了明教授也会乖巧地道一声节日快乐,然后嬉笑着与他擦肩而过。

明楼在这里住了些许年,初来异国他乡的新鲜感早已不复存在,节日的满街华灯在他看来,永远无法比及在上海那栋小洋楼里暖融融的围桌谈笑。明镜自然懂得自己的弟弟,即使明楼从不说出口,她也总记着在年底给明楼寄信,讲来讲去,也不免还是那几句翻来覆去的嘘寒问暖。

姐姐关心弟弟,是人之常情,也是相依为命的姐弟间无可替代的慰藉。而唯独是这份慰藉,还会让习惯穿行于刀枪和血光中的明楼生出难以出口的愧疚。

他选择了这条路,就等于选择了隐瞒,也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

今晚是平安夜,明楼早早就回了家。他耐心地等着指针转向八点,预想中的敲门声也准时地响了起来。


阿诚坐在火炉前,伸长了胳膊取暖。

“这个时间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他扭头朝明楼笑笑,半边脸映着火光,眼神明亮闪烁。

明楼刚关了门,朝他摆摆手:“不碍事。再说了,本就是我叫你来的。”

“是有什么新的指示需要当面传达吗?”阿诚一边搓手一边问道。

“没什么事。叫你来,不过是一起过个节而已。”明楼作出平常的样子,走到他身边的沙发坐下,“一个人也怪冷清的。说起来,你到巴黎多久了?”

“也有大半年了吧。”

“一切都还习惯吧?”

阿诚咧开嘴角:“总比在军校舒服多了。”

“王天风带出来的学生既然优秀,吃的苦肯定也比别人更多几分。我了解他,越是心爱的学生,越是要折磨他们。”

“只要没辜负老师的期望就好。”

阿诚从火堆旁收了手,语气好奇:“先生和老师认识很久了吧?”

“做了几年的搭档而已。”

明楼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既然你问了,我倒也想问问你。王天风让你接手做我的搭档,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毕竟是下级,老师只说只让我配合先生的工作,倒没说其他的。”

明楼挑眉毛,“他就没有说我几句坏话?”

“您跟老师搭档的时间比我做老师的学生的时间还要长,自然比我更了解。”

他的回答看起来得很是诚实。明楼心里想探查的事,看样是简单问不出个所以然的。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明楼换了个问题开口。

“王天风知道你的身世吗?”

“您是指孤儿院的事情吗?”

“没错。”

“不清楚。”阿城摇头,“我是在重庆被老师收做了学生,之前的事情老师未曾过问,我也没有说过。但是……”他又笑笑,“以老师的行事风格,大约都是一一查过的。”

“他的消息倒的确灵通。前一阵听说巴黎这边似乎是也出了点状况,眼下估计他正到处搜集情报呢。”

阿诚一脸惊讶地望向他:“巴黎?”

“最近在巴黎被破获了一个地下党交通站。”

抛出了话题,明楼自然地缄了口,观察青年的反应。阿诚闻言,倒是思索了一会儿。

“似乎是有听老师提起过关于哈尔滨警 察厅的一些事。”他说,好像在努力回忆,“但是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指示,想来应该对我们这边没有什么影响。”

说完,阿诚抿了抿嘴唇,看着明楼的眼神里仿佛透露出一丝不解。他依旧端坐在炉火边的沙发里,毛茸茸的温暖火光包裹着他,像一只在冬日里取暖的幼兽。这一幕戳中了明楼记忆里某一个久远而模糊的地方。

他朝阿诚温厚地笑了笑,站起身来。

“不谈这些了。说起来,你吃过晚饭了吗?”


整个晚饭期间,明楼和阿诚的谈话几乎仅限于日常生活,仿佛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另一个世界完全不存在一般。见阿诚似乎很中意配餐的葡萄酒,明楼甚至大方地挑了一瓶赠送给了他。晚饭结束后,二人略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阿诚道了谢便离开了。

明楼站在窗口,看着阿诚的身影被路灯拉长又缩短,最后消失。他放下窗帘,坐回自己的椅子里。

不出所料,片刻之后就响起了钝钝的敲门声。等到敲门声停下,明楼又等了几秒才起身去开门。

“来了啊。”他看着门外站的人,让出一条路。

王天风抬脚进来:“你们聊得够久啊。”

他眯着眼睛看向明楼。明楼耸耸肩:“了解情况而已。”

“那么,你想了解的都了解到了?”

“差不多吧。”明楼若无其事地说,“倒是你,一早就等在外面干什么?别以为我没发现。”

王天风给自己挑了个位子坐下,明楼注意到那是刚才阿诚坐过的地方。

“我倒是早就想进去,没想到被自己的学生抢了先。”

他的语气突然冷硬起来,“我来是有正事。”

明楼站在原地。王天风接着说道:“是那个出了叛 徒的交通站,明晚有行动。”

“什么行动?”

“顺藤摸瓜,找到了一个隐藏的地下党联络点。他们明晚就会转移,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在哪里?”明楼问。

“香榭丽舍大街。”王天风冷笑一声,“你能想到吗?居然是个花店。”

明楼沉吟片刻:“既然我们知道了,那他们也一定知道了。”

“你说哈尔滨警 察厅?那是自然。不过那条街上那么多花店,够他们找一阵儿的。”

“这么说,你已经有目标了?”

闻言,王天风的嘴角勾起一个笑,透着寒气。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他说。


凌晨两点,明楼熄了灯。他摸黑打开壁橱,从背板后的空心墙壁里取出那台从未启用过的机器。像是盯着什么怪物一般,明楼坐在黑暗里,看着面前那台棱角分明的发报机。

片刻之后,他戴上耳机,滴滴滴地敲击起来。出乎他意料的是,回复居然在短短几分钟之后就传了回来。

信息不长,明楼立刻就译了出来。

——参与行动,青瓷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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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雪从邻近傍晚的时候开始断断续续地下,到了凌晨也积起了几分高度,白茫茫地覆盖住整条街,恍如话剧里的一幕布景。

“雪夜好杀 人。”王天风走在明楼身边,开玩笑似的说道。

两个人已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走了一阵,街上空空荡荡,偶尔才有一架马车驶过。王天风似乎胸有成竹,只顾着往前走,明楼也一言不发的跟着——只是每走一步,他心里的紧张就多增加一分。

距离贵婉所在的花房,已经只有百米不到的距离了。在最后一个路口,王天风突然停住。“情况不对。”他有些警觉地瞥向四周。

“那边的人?”明楼问。

王天风点点头:“被他们抢了先可就不好了。”他转向明楼,压低声音,“看见前面那个两层的花房了吗?就是那里。我们分头过去。”

明楼点点头。王天风的直觉通常准的吓人,为防万一,明楼故意又多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没有人跟踪之后才摸到了花房的后楼。他按下心里的不安,轻声而又准确地敲出暗号。门立刻就被打开了——明楼看见门背后的那双眼睛,一瞬间几乎停止呼吸。直到踏进门后,他才终于明白眼下的情况。

阿诚站在明晃晃的灯下,眼神直率而坚定。贵婉在他身边,表情肃穆。

“我来介绍一下。”她指向阿诚,“这是青瓷。”


贵婉刚跟明楼讲了接下来计划的开头,就被明楼制止——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

从刚才的一番话里,明楼终于知道了王天风可以明确地锁定目标的理由:是贵婉通过阿诚主动透露的。阿诚就是青瓷,是放置在王天风身边的埋伏,也是在最万不得已的时刻,用来保护明楼的最后一道防线。

而贵婉,从得知有叛 徒的那一刻起,就决定要牺牲自己了。

贵婉看出了他的挣扎:“我们没有时间了,你必须配合。”

“配合?怎么配合?”明楼竭力压抑着怒火,“要我配合你瞒着我决定去 死这件事吗?

“你还不懂吗?”贵婉也着急了起来,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王天风故意让你一个人先进来,为的就是让你露出马脚,一旦我活着走出了这里,就等于把你直接暴露。况且追查我的根本不止你们,哈尔滨那边也不会放过我。阿诚是我的下级,之后他会跟你一起行动。”

明楼不理她。他转向阿诚:“你就让她这么胡来?”

阿诚的声音沉稳:“我是下级,必须服从命令。”

“谁的命令?她的?还是王天风的?”

“两边都是。原本金天就是王天风派我来的:我的任务是伪装成地下党的身份,预先到达这里并在事成后作为紧急接头人等你上门。但是——”

“但他没有想到,这就是你的真实身份。”

“是。”阿诚说,“所以接下来的计划,就是将计就计。”

他没有任何停顿:“因此,你必须出卖我。”


王天风藏身在街对面的洋房里,狙 击枪的枪口对准花房的大门,手指扣在扳机上。雪还在无声地飘,整个世界看起来宁静平和。

他看见玻璃门抖动了一下,接着被人推开,然后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她裹着一袭鲜红的披风,像一朵雪地里盛开的玫瑰,带着凄美而哀伤的意味。

透过狙 击镜,王天风瞄准了她——突然“砰”的一声枪响,女人猛然在他的镜头里倒了下去,闷闷地跌进惨白的地面里。枪声刚落,刚才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突然全速驶开,逃离而去。

正在王天风暗自咒骂的时候,猛的又是一声枪响,花房的门从里向外爆散开来,无数的玻璃碎片飞起又落下,在雪地里闪闪发光。

在雪地里闪闪发光。紧接着,他看见两个身影从里面冲了出来——

阿诚被明楼的枪抵着,跌跌撞撞地在雪地里跪下。明楼举着长枪,态势一触即发。

“说!”明楼的枪 口直指阿诚的眉心,“说错一句,你就完了!”



青年颤巍巍地跪在雪地里,上半身只穿着一件衬衫,薄得像一片纸,几乎可以听见刮风时脆脆的声响。

他的声音在发抖:“先、先生……饶命………”

王天风急匆匆赶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明楼冷笑一声,声音像是一把冰刀,仿佛可以剜下血肉,“你的学生你来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楼的枪依旧没有动弹。王天风看了看雪地里贵婉的尸体,又转向自己的学生。

“你自己说。”王天风说。

阿诚抬头看向自己的老师,脸被冻得发紫,语气里透着绝望:“老师……老师派我来……说是这里是地下党的接头地点……让我先来待命……”他瞄一眼身边殷红的血迹,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我看到先生来,就以为……”

明楼似乎很不耐烦——他把枪顶上阿诚的额头,青年吓得不敢动弹:“你以为什么?我进去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说要帮我撤离?撤离去哪儿?”

“先生……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怕万一……所以假装试探一下……”

“试探?你还挺身先士卒啊,先把自己拉下水再来给我下 套,这也是你老师教的吗?”

“先生……”

阿诚的眼睛里泛出泪光。明楼的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他撤了枪口,转向王天风。

“你的学生。”他冷冷说道,“你自己处置。”

这等同是给阿诚下了死刑令。

“老师……”阿诚几乎是在哀求,“老师说过……任务中不能相信任何人……我真的只是试探……”

王天风没说话。他猛的拉了枪膛,转瞬之间便对准了阿诚。

“最后一次机会。”他说。

阿诚摇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好吧。”王天风说。

枪声平地而起。阿诚的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然后在雪地里戳出一个小小的窟窿。

“就当你死了一次。”王天风说,“如果再有下次……”

劫后余生的庆幸里,阿诚无声而用力地点头。王天风转向一边冷眼旁观的明楼。

“小孩子嘛,”他说,“你就留在身边,以后慢慢教。”

明楼的眼神里带着某种厌恶。他带着些倨傲,俯视着跪着的青年。半晌之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外套给阿诚裹上,又把他从雪里拉起来。

“以后,少跟你老师学那些花招。”

听见背后又有马车轮毂驶来的声音。还没等马车停稳,王天风就冲着车厢开了枪——一个人影应声跌了出来。正如他所料,是哈尔滨警 察厅的人。

“总算是有点收获。”王天风像是终于出了气。他把明楼和阿诚推上马车:“我去警 局报案,你们先回去。”

明楼点了点头,驾着马车离开。黑暗的车厢里,他察觉到身旁的青年的目光看向自己,灼灼明亮。


06

回到明楼的住处时,雪已经停了。两人在人行道上踩出两行新鲜的脚印,一前一后地上了楼。

踏进屋里,明楼立刻走到壁炉边生火。见阿诚哆哆嗦嗦在沙发边上站着,明楼赶紧招手示意他坐下。阿诚把自己裹在明楼略显宽大的外衣里,蜷缩进沙发的一角。生完了火,明楼又泡了杯新鲜的茶,端给阿诚。

约是刚才在雪地里被冻得太狠,又在生死关口走了一回,阿诚接过杯子的手还有些微颤抖。

“谢谢先生。”啜饮了一口,阿诚呼出一口气。

明楼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的脸在温暖里逐渐恢复血色:“你该早些跟我说。”

“组织上有规定,我不能直接向你透露。贵婉小姐那边,我也试过劝她,但是……”

阿诚的圆眼睛上蒙上一层反光的玻璃,明楼在玻璃上看见了跳动的火光。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明楼说,“走到这一步,只能怪我和她都没能及早发现。”

“老师他——”说出这个词时,像是想起刚才那一枪,阿诚微微颤抖了一下,“也是突然起的疑心……”

“那个疯子的直觉总是准确得危险。”明楼苦笑,“但这一场毕竟度过了,以他的个性,是不会在继续纠缠着不放的。” 

“还有,”明楼继续说道,“我刚才说的你该早些说的事,并不是指这个。”

他直视着阿诚的眼睛,那里透出某种让他心安的情感——那是从前不久明楼见到他的第一个晚上开始,就在他心间萦绕了许久的一种形状模糊的似曾相识。

而就在刚才,他终于看清了这一团朦胧的真实模样。

明楼语气温柔:“你就是我认识的阿诚,对吗?”


在明楼的记忆里,第一次见到阿诚时,他还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在春节里被裹成一只五颜六色的粽子,跟着在明家帮佣的妈妈一起上门来拜年。见了明镜和明楼,阿诚虽然还带有些羞涩,可乖巧懂事的模样还是惹得明镜十分欢喜。

明楼一开始并未过多地注意这个孩子——直到当天下午,他在自己的书房角落里发现了阿诚,手里拿着一册《太平广记》。

被发现时,这个孩子睁着一双圆眼睛,里面盛着惊恐。不知怎么的,明楼却并未生气。

明楼只是从他手里拿过书,又拉他到沙发上坐下,问他是否想读书——阿诚点点头。

看着眼前怯生生的像一团小小的绒球般坐着的阿诚,明楼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那么就这样吧。”明楼开口,“从今天起,你有空就到这里来和我一起看书。有什么不懂的,我也替你解一二,你看如何?”

闻言,阿诚的脸上霎那间闪现出单纯的惊喜之色,却又在瞬间暗淡下去。他绞着小小的手指,欲言又止。

“你妈妈那里由我去说。”明楼宽慰他,“你只管来就好。”


这并非是出于同情或者怜悯,明楼想。阿诚身上有一种他自己也许都没有意识到的质朴的灵气,而明楼看见了他在经过打磨之后熠熠发光的可能。

于是,就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明楼接纳了这个孩子,也习惯了自己的身边总矮矮地坐着一小团身影,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他所能给予的一切知识。就这样,书房里泠冽的冬日寒气在一日日的消磨里变成了夏日里的清甜气息,转瞬间又是一个个春秋消逝。阿诚正如同明楼期望的那样,在时间的浸润里一天天地更加明亮耀眼起来。

而变化总是毫无征兆的——在明楼离家前往大学的第一个学期里,收到了来自明镜的信。信里说,阿诚的妈妈因病去世了。她在信里大略提及,既然这孩子现在已无依靠,如果明楼愿意,将阿诚收做弟弟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明楼很快回了信。正在他收拾东西准备回上海办手续时,明镜的电话打过来,告诉他阿诚失踪了。


时隔多年,明楼依然难以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他想,那是和现在的心情完全相反的一种感觉。

明楼注视着阿诚。面对明楼的的质问,阿诚的眼里终于露出一丝枪口下都未曾出现过的动摇。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沉默了许久,阿诚问。

“就在我请你来的那天晚上。”明楼笑,“你坐在壁炉面前的时候,我就确信了。孤儿院什么的,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曾经无数次,明楼在伏案中抬头,面前就是守着壁炉火光看书的少年——那一幕景象熟悉的过分,他不可能看不出来。

“可毕竟你连名字都没换,我本该更早一些就认出来。”明楼有些叹息地笑。

“对不起。”阿诚报以略带歉意的笑:“我也不是故意隐瞒。只是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好像是命运又把我带回来一样。”

明楼静静地听着。他并不想质问阿诚当年为什么离开:少年阿诚灵慧却敏感,他不曾展现给明楼看的那一面里,有倔强还有骄傲。当年的一走了之,或许连自己都不完全明白逃离的理由。

但这都没有关系了。明楼想。

他知道自己挂念了十几年的孩子在茫茫俗世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坚定方向,甚至超出了当年他力所能及的期许。

阿诚回来了,作为同志,作为战友,在未来他将与明楼并肩——这就足够了。


“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明楼说。

这是他现在唯一关心的问题。

“如果计划出了偏差,我是说万一——你是不是会选择牺牲自己来保护我?”

几乎是毫不犹疑,阿诚点了点头。

“我猜到是这样。既然如此,我要以上级的身份向你下令。”

明楼正色。

“青瓷同志,今后除非遇到生死抉择,否则凡事不许私自决定。”

听见阿诚肯定的回应,明楼才安下心来。同样的不辞而别,他绝不允许发生第二次:那告别的意味,不言自明。


“王天风应该就快回来了。”明楼看看表,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最近国内情势紧张,他已经被调回国。不出所料的话,不久我也会回去。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会向军统申请特别提拔你为我的副手,这样也方便行事。”

明楼接着说下去,语气有些拿不准:“有一件事,原本是在你母亲去世时就想要问你的,只是没来得及……

“如果你还愿意的话,大姐和我都希望你可以到明家来。”

说完,明楼等着阿诚的回答——他几乎不确定自己是否把意思表达的准确。然后他看见阿诚的脸上释放出一种柔和的光彩,温暖得仿佛可以融化冰雪。

“是,大哥。”阿诚笑着答道。


窗外的巴黎依旧是黑夜,连路灯都已经熄灭——这是最纯粹的黑暗。

然而他们都知道,这正是漫漫长夜后,黎明即将到来的预示。




(查lo的敏感词查得都要哭了结果发现居然就是因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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