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靖】还饮一杯否

  • 一个不会喝酒的萧景琰同学和一个致力于安利舌尖上的中国的蔺晨大师傅

 

被灌下第二杯玉绵香之后,萧景琰再也支撑不住,掀了廉帐就往外跑去。身后林殊着急的声音追过来:“哎景琰你跑什么……这才开始呢!”

又有脚步沙沙蹭过草皮的声音。萧景琰在近处的帐篷背面静躲了一阵,约莫听不大见人声了,才慢吞吞地从阴影里踱出来。

又一股酒气从喉咙里涌上来,激得萧景琰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这趟随军出行是受父皇之命,与林帅一同巡视安定北方众州,且算是对他作为皇子的历练。没想到被林殊逮住了机会,刚与他两人落了单,就立刻掏出一坛据说是千金难求的佳酿,硬是把酒樽直接塞进了萧景琰的嘴里。

“这可是父帅的江湖友人送的贵礼,我好说歹说才要了来,自己没舍得喝,只等着跟你分呐。”

林殊笑嘻嘻地又满上一杯,自个儿美滋滋地啜了一口,倒像是吸了仙气儿似的。

只可惜,萧景琰实在品不来这口美酒。

他上月刚满十五。平日里连茶也不饮几杯,就是蓬莱渡来的琼浆玉液永生酒,他也未必能品出个所以然来。

 

见着天色尚早,萧景琰心下一思,干脆往四野开阔处转开了去。时近初夏,此时驻扎之处倒还算得上水草丰茂,远处有一两丛山峰,隐隐现于云海之中。

萧景琰想起林殊早间说,林帅似乎就是因要去山上拜会朋友,才特地绕来了此处。

倒是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赠了千金美酒的朋友,萧景琰心里轻哼。若是知道被硬灌给了自己这般的顽牛,该要心疼得捶胸了。

远处有几丛开得鲜艳浓烈的红花,让人想起上元节的烟火,倒像是宫里少见的品种。萧景琰被那恣意的姿态吸引了去,拔脚还没走几步,忽然踢到了草丛里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那东西哼了一声。萧景琰一惊,赶紧退了一步,心想莫不是踢着了什么动物。

草丛窸窣了一阵,他正瞅着,突然一个人影从地里猛地坐起,吓得萧景琰差点又往后缩了一步。只见那人披头散发,一袭白衣罩衫。等他转过头来,萧景琰才瞧见这人唇间还抿着一朵红花,和树上那种是一个模样。

像是察觉到萧景琰的异样神色,白衣男子瞧了他一会儿,突然弯了眼,伸出两根手指夹了花,朝他晃了晃:

“这是石榴花。女子爱用它的汁液来染红唇,我觉着有趣,便来寻一朵玩玩。”说着,又向萧景琰招了招手。

这人实在奇怪得有趣,萧景琰倒也没多想,便靠近了来。他在男子身边席地坐下,接过那花细看。仔细瞧了,单着一朵反倒是觉不出远处眺望着那种丛丛烈烈的美了。

“还你。”萧景琰把花丟回给那人。

那人倒似不介意,笑嘻嘻地又拿了,自己捏着把玩起来。刚才大概含着花就睡着了,两瓣唇间还残留着几点殷殷红色。他脸色白,一点颜色都显得跳跃。

“你……”萧景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回神过来,赶紧指了指。

被指着的人愣了一下,又突然反应过来,豪放地甩过袖子拂过,只留一缕红霞在轻缕白衣上。

“你好啊,我叫蔺晨。”

自称蔺晨的人插着宽袖,挑起一双秀逸眉眼,处处都透着几分随性。

“……萧景琰。”

蔺晨盯着他,吸了吸鼻子,突然凑近了来:

“你身上有玉绵香的味道。”

“你居然认得?”萧景琰惊讶。

“这天下我不认识的美酒,还没酿出来呢。“蔺晨一脸得意,”玉绵香又分三五十陈酿,你喝的这种十年的,可是上品中的上品,别说普通百姓,就是皇帝也难得一见,你可真算是有口福了。”

那林殊倒是没骗人。萧景琰琢磨着,脑子里又细细回了一遍那奇怪的滋味。

“约莫不是你所爱。”蔺晨见他不说话,眼珠一转猜了个七八。

只有在嘴硬这一点上,萧景琰有自信不会输。

“那明明就不好喝啊,辣的我喉咙都疼了。”他坚称。

蔺晨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也不计较与对面这人才刚刚相识,咚咚地就朝着萧景琰的脑壳敲过来。

“你才几岁啊?能喝出这些个中奥妙,再多长几年毛吧。”

“我十五了。”萧景琰边躲边反击:“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吧,怎么就懂了?”

“不好意思,小爷我比你长三年,早就阅尽人间繁华了。”

都快二十了还这么一副不正经的模样,连头发都散了一肩,萧景琰觉得自己是碰上个怪人了。不过说起来,正常人也不会在这荒郊野岭里叼着花睡觉吧。

“说起来,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

“我就住这里。”蔺晨努努嘴,“看见没,那边那座山,我就住那儿。”



军营要在此处驻扎三日,萧景琰便与蔺晨约好,明日黄昏之时再于此处见面。蔺晨走之前神秘兮兮地说要带自己最喜欢的酒来,保准他喜欢。

“这可是我家的秘传,比那玉绵香可是稀罕多了。”蔺晨信誓旦旦。

萧景琰不信邪。这事多半是蔺晨唬他,说不定到时候直接爽约了事,他又不能真的爬山去寻吧。但他又忍不住好奇那人口中比玉绵香还要甘美的酒,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结果午后刚从练兵场下来,萧景琰把软甲一卸,挂着佩剑就往外赶去。

还有些距离,萧景琰远远就看见有白色的人影立在红石榴树下。

“来了啊。”蔺晨见他加快了步伐穿过草丛而来,笑意盈盈道。

“既有约在先,说到当然做到。”萧景琰在他面前站定。

“你呀,怕是还担心我失约吧。”蔺晨伸手敲他的脑门。

“你经常失约吗?”萧景琰捂住头顶回去。

“当然不,我蔺晨可是一言九鼎的人。”

说着,他从袖中摸一个琉璃的小壶,壶盖用金丝红绣织缠着,约莫只有大半手掌大小,倒更像是工艺品了。

“这是我家的酿传,名为桂月露。清风明月,露水桂香。”

萧景琰盯着蔺晨手里的小东西看一会儿,蹙起一副浓眉。

“这……够喝吗?”

蔺晨一听,又作势要敲他:

“你呀,昨天还在嫌弃玉绵香那般的上等,今天怎么还担心起我这里的够不够你喝了?也未必太信我了吧。”

萧景琰闻言,不自觉地微微有些急了:“是你说保准我喜欢的。”

“好好好,都怪我。”见面前的少年快红了脸,蔺晨费了好些劲才忍住笑,“那你来。”

说罢,他拽了萧景琰的衣袖,转身就要走。

“既然是好酒,总不能我们俩站着干喝吧。”

蔺晨回头,对他挤了挤眼。

“美酒美人和美景,缺一都不可的。”

 

蔺晨快步在前,萧景琰带着些小跑才能紧跟上步伐。

落日渐沉,蔺晨飘然的白衣被罩上一层暖黄的光晕,和扬起的发丝一并被萧景琰收在眼里,愈发地显出了梦境般虚幻的意味。

他不知道自己再往哪里去,却也并没有过分在意。好像是闲来散步遇见了一位世外仙人,只当是短暂而新奇的体验,既然都是镜花水月般的机缘,便随着去了。

“昨天你说你今年十五岁?”

前面蔺晨突然发话,萧景琰回神。

“嗯,上个月才过的生辰。”

“啧啧,这般年纪就有口福尝到我琅琊阁的酒,你可真是运气好。”

“琅琊阁?”这名字听来有些耳熟,记忆似乎是林殊曾经说起过几次。

“看来七皇子殿下对江湖之事还知之甚少啊。”蔺晨回头,逆着光勾出一个笑。

萧景琰瞪目:“你怎么——”

“怎么知道你的身份的?殿下可不要小看我这个琅琊阁少阁主啊。”

不等萧景琰再开口,蔺晨停下脚步,身影一闪,后方已是一条隐秘通幽的山路。

“今日就请殿下上山一叙吧。“

 

所谓上山一叙,也不过是在半山腰找了个宽敞平坦的地儿,二人席地而坐罢了。

“到山顶尚有一段距离,今日就在这里先把酒喝了吧。”

蔺晨盘腿而坐,依旧是一副淡定随意的姿态,倒像是丝毫不在乎萧景琰的皇子身份。

“你一早就知道了吧。”萧景琰抱膝坐在一旁,略有点赌气。

“那是自然。即使你不说,我也是知道的。没想到殿下倒是不避嫌,这么大方地就报上来了。”

萧景琰回想昨日见面的场景:“你知道,居然还敢打我?”

蔺晨哈哈大笑:“你既然没说,我也只当你是萧景琰,那又何必在意呢?”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刚才的琉璃酒壶,递到萧景琰面前。

“来说正事。虽然时辰有些不对,但就请殿下就着这轮落日,饮一杯吧。”

萧景琰接过,只觉得这人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就是你说的美景?”

“琅琊山虽高,可再没有比此处的夕阳更美的地方了。这点殿下尽可以信我。”

“那还有美人呢?“萧景琰不服。

“我呀。“

蔺晨一双细长眉眼含着斜阳,飘飘地冲着萧景琰来,只有嘴角暴露了捉弄的意图。萧景琰愣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只得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怎么就信了你的邪。“

“我可是诚意十足的。”蔺晨插着袖子,用胳膊肘戳萧景琰,“你倒是快喝呀。”

“好好好,我喝我喝。”萧景琰闪身躲开蔺晨的攻击。

他举起琉璃壶。落日余晖柔柔地透过来,给壶里的液体镀上一层鎏金的圈,晃动起来似乎能听见叮叮咚咚的脆响。

萧景琰一咬牙,拔掉壶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后来具体怎么回营的,萧景琰其实并不清楚。

他最后的印象停留在喝下酒之后:蔺晨所言不虚,他的桂月露确实醇香更胜玉绵香一筹。而且少了些辛辣的部分,多了一丝清甜的回味。

再然后的记忆就模糊了。萧景琰记得自己在笑,蔺晨看着他,似乎也带着笑,笑里还有些气急和惊讶。蔺晨手里掂着空晃晃的酒壶,好像说了句什么,萧景琰也没太听清。

之后突然袭来的眩晕和困倦,萧景琰就跌进了毫无意识的黑暗里。再醒来,就已是躺在自己的营帐里了。

“景琰你醒啦?”萧景琰刚支起身,就见林殊气势恢宏地掀开帘帐跨进来,“好些了没?”

萧景琰头疼地厉害:“现在是什么时辰?”

“亏你还记得问。“林殊靠着床沿坐下,”这都第二天啦我的殿下。你可是睡了一天一夜啊,你看看,外面天都黑了。“

“我怎么回来的?“

“不知道。昨儿个下午你跑了之后总也不见人回来,到了晚上,父帅也担心得紧,还派人四下找了一会儿,结果最后发现你就睡在自己帐篷里呢。“

大概是蔺晨把自己弄回来的,萧景琰想。

“大夫说你是风寒,休息下便可了。要我给你拿些吃的吗?“林殊见他扶额,又问道。
萧景琰摇摇头:”没事。一会儿我自己起来就好。“
”反正我就在边上,有事喊我就好。“

林殊闪身出去,留他一人坐在榻上思索。想象了一下蔺晨把自己扛在肩上溜进军营的情景,萧景琰只觉得脸都要丢没了。他堂堂七皇子,自幼年之后,可还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

 

“殿下可好些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正在痛定思痛的萧景琰——他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蔺晨正从服架后探出头。

“不过也怪我,没先跟殿下说明那酒的烈性。”蔺晨摇着扇走近来,大方地给自己在萧景琰的榻上找了个位子,“可殿下也真是心胸宽广,一句话不说就把整壶都喝了,也不留些给我。”

说罢又拿出一个颗药丸:“这是解酒的药,殿下先吃了。“

萧景琰接过药丸,忿忿地吞了下去:“亏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带回来。”

“功夫的修行,我还是有一些的。”

“你倒是什么都不谦虚。”

“殿下对自己的酒量,可不是也不谦虚吗。”蔺晨轻轻地用扇子点了点他,“不过我也也是大意了,毕竟殿下才十五,有些事是该慢慢来。”

“此话怎讲?”萧景琰不解。

“简而言之,我这是赔罪来啦。”蔺晨话题一转,“殿下可进晚膳了?”

什么晚膳,萧景琰心里嘀咕。别说晚膳了,昨晚开始他连水都没喝过一滴,现在正觉出腹中空落来。

“你又在想什么?”

“自然是先来填饱殿下的肚子。”

蔺晨眯着眼,笑得神神秘秘。

“我这道菜,殿下可还未必知道呢。”

 

得益于御厨和静妃娘娘的手艺,在宫里的萧景琰也算是享足了口福,天下珍味佳肴也都多多少少尝过,可从未听说过一道叫做粉子蛋的。也不知道蔺晨从哪里借了火,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上居然就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

“还烫着呢。”

蔺晨不顾萧景琰好奇的眼神,将头发别在耳后,捋了袖子,舀起汤勺吹起气来。
“琅琊阁的少阁主还做这个?”萧景琰逗他。

“可不是自找的嘛。”蔺晨故作一脸苦相。

不知怎么地,此时眼前的蔺晨在萧景琰看来,倒比初见时的古怪和再见时的顽皮更多一些真实的烟火气。

“好啦,殿下请吧。”蔺晨把勺子送到萧景琰嘴边。

“我自己来就好了。”萧景琰只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刚想从蔺晨手里抢了碗来,就被人一闪躲开了。

“病人要听大夫的话。”

“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成大夫了。”

萧景琰抢不过,只得乖乖喝了汤。嘴里散开了甜丝丝的味道,带着点糯香,却还有些别的熟悉的东西。

蔺晨放下勺子:“怎么样?”

萧景琰慢慢咀嚼完,一口咽下肚:“你是不是又骗我?”

“何来此说?”蔺晨装傻瓜。

萧景琰不吃这一套,“这里明明有桂月露的味道。”

“这都被殿下尝出来了。”蔺晨终于兜不住笑,“不错,桂月露就是在此之上熟成酿造的,殿下并没有说错。”

虽说如此,这粉子蛋里却没有丝毫的刺激,平静温和地顺着萧景琰的喉咙滑进胃里,暖暖地裹住他。蔺晨歪头看着他一勺接着一勺,没一会儿碗就见了底。

“可和殿下的口味?”蔺晨笑道。

“和我母亲做的百合清酿甚是相像,却还是不一样的。”

萧景琰缓缓放下碗勺。

“只可惜明日我便要随军离开此地,怕是之后没有机会再尝啦。”

“这又有何难?”

蔺晨定定看他,正色道。

“即使再远,我琅琊山也在这天下之中。既在天下,只要有心,又何愁无再会之日呢?”

 

史载,梁帝萧景琰尚为皇子之时,曾数度南巡,每每必至琅琊山。既至,递拜帖而无一拒,数度进山,更常与琅琊阁少阁主长谈至天明。

后有人好奇,偷寻得一张拜帖。其上书:

——榴花尚艳,夕阳仍斜。更待明月清风桂花露,还饮一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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