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难得有春朝

上海的三月,微风习习摇柳枝。都说乍暖还寒,日光虽是稍微脱离了冬日的惨淡,却也还没有完全暖和起来。然而就是这么点点的阳光,也让人忍不住想赶紧去亲近已经几个月未见的温暖。

人不免也受点影响,一贯的雷厉风行也慢了些下来。明家的早饭刚收下桌,今日难得无大事,明楼明诚便少见地留下陪大姐一起吃了。

难得有一些空闲,明楼和明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品着今年的新碧螺春。明诚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口架子上挂着的厚呢大衣。

“冬天的衣服,是不是该收起来换成轻薄的了?”

明楼甚至没有从茶杯上挑起眼睛:“你看着办。”

明诚心中暗笑。想想还是将架子上的冬衣悉数收下,说是去换些适合春天的来,转身便进了明楼卧房。不一会儿出来时,腕上挂着却似还是那几件同样的衣服,细看才发现只是颜色相似,料子还是从厚的换了薄的。明楼的衣服花式少,除了偶尔需要换上制服,穿来穿去也就是浅灰深灰藏青黑。不知道的还以为明家家道中落了,总是那几件衣服四季轮流。

“你自己穿的暗,带的阿诚也穿得像个上了年纪的。”

明镜眼瞧着,忍不住说了一句。

明楼一口茶含在嘴里差点没收住。明诚没顾着手里的衣服,也笑得弯下腰。

“大姐冤枉我。”明楼放下茶杯,悠悠叹气:“我可没带坏阿诚。”

“那你说说为什么?”明镜认真起来,“二十几岁的人哎,整天穿的像个老干部,看上去没个生气的,也是不知道吓退了多少小姑娘。”

明楼正色:“没有那回事。我们家阿诚一表人才,什么衣服穿上都是好看的。再说了,大姐的眼光,一般姑娘也还够不上呢。”

话还没说几句就被堵了回来,明镜决心不依不饶。

“那一定是在你身边呆久了,都是被你吓走的了。”

一边不语的明诚听见这话,刚直起的腰又弯成了更大的弧度。


明镜早间约了商会的的人谈事,没一会儿便出门去了。阿香也上了街,明公馆里只剩他二人,突然显得这屋子空旷寂寥。

习惯了竖起耳朵绷紧神经过日子的人,在这难得的氛围里,明楼和明诚竟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喝着各自的茶。窗外不知是什么的鸟似乎成群地叽叽喳喳着。此时此景恍如回到了少年时候,有大姐操持着家业,平日里最费神的也不过是家中诸事与学校课业,哪知世事有巨变,如今已是风雨飘摇的国家里的今日情境。    

“也不知明台在疯子那里如何了。”

还是明诚先开了口。前些日子,因他一心急躁差点危及明楼的那场失败营救,始终还是悬在他心上放不下。

“他既不愿回来,便随他去吧。”

明楼握住茶杯的指尖略微发白,明诚看在眼里。

“只是大姐那里……”

明楼不接话,起身走到窗前。庭院里的枯意刚去,绿色尚幼,莺莺燕燕还未倾巢而出。是还含蓄地不肯露出全貌的风光。

“光在家里闷着也是无益。今日机会难得,不如去放松一下,兜兜风也有助于思考。”

“今天怎么有这闲情逸致。”明诚诧异。

“择日不如撞日。”

说罢,明楼便带头向门口走去。阿诚只得快步跟了上来,临了顺上早上刚拿出来的春衣。


虽说是出门放松,上海这座城市已是少有可以让他们可以毫无防备地踏足进入的空地。明诚开着车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多少有些漫无目的。两个人在车内也无多话,彼此心知肚明这不过是片刻奢侈的休憩,此刻这一方狭小的空间便是他们的全部安宁。

无端端地,明楼回想起约是十二三年前中学的事。那时明诚已到明家快四年,比起刚收养时已经拔高结实了许多,周围也再敢没有对明诚这个名字说刻薄话的人。他想着来年就要离开上海读书,便问了老师能否带弟弟参加学校春游。既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也就许了。反倒是汪曼春,当天眼看着自己安排得好好的春日约会就要被一个小孩子搅了场,气冲冲地拉下了脸就走,飞起的裙摆甩了好大的一个圈。

当时明诚见她动了气便有些怯,明楼只是摸了摸他的头。那日后来发生了什么已经有些模糊,他只记得带着阿诚坐在河边,两人默默地看着远方不可名状的风景,现在只是记忆里一片青蓝与翠绿的水彩,反倒有些不辨真假。

“说起来,大哥以前也曾带我去过学校的春游呢。”前方驾驶座的阿诚突然开口,“记得还惹气了汪小姐。”

“都是从前的事了。”明楼叹了口气。“我刚才也真正好想起了这件事。”

“想起来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当年也不会想到……”

明诚的话没有往下说。可明楼懂得。

“不说这些了,难得聊些轻松点的。”明楼道。

话虽如此,可平日里毕竟总是紧绷着神经,也不是一下子能说放就放的。到底是明诚先开了口。

“最近头痛有没有好些?”

“好是好些了,但毕竟是老毛病,也就是时好时坏的。”

“正当着换季的时候,当心不要着凉,别又加重了。”

明楼叹气:“大姐每天叮嘱得就够可以了,现在你也来,好像就我不会照顾自己似的。”

“可不就是,”明诚接过话,“可别说不记得当时刚去法国的时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明楼半晌没声,到头说了一句:“长大了,反倒是学会说教人了。”

明诚忍不住笑出了声。片刻奢侈的时间里,竟然也生出一种日子慢悠悠的错觉。


接近十点,偷了这片刻的闲,总还是去了办公室。这一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下面大大小小的公事竟然都处理得过的去,明楼难得一整天都没有发脾气。门外明诚偶尔给他电话通报一声,或是端杯新茶,行云流水般的默契里,两人在工作时间向来言语也是不多的。

等到了下班光景,明诚开车一如既往地行驶在回家路上。街上熙熙攘攘,暗暗的灰和浑浊的棕交混成乌压压一团,天色也是一片暗蓝倾泻下来,偶尔从中闪现出一两盏明亮的车灯,刺刺地照过去。

明楼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自然而然地落在前座上。明诚一双纤长的手坚实地握在方向盘上,身体虽不紧绷,但也是全神贯注的。前几天刚剪了头发,干净的后颈上有剃刀削过的痕迹。

这些都是明楼早已看惯的习惯的。许多年前他不会想到,如今仅仅是在视线内存在,就可以让他如此安心。

驾驶的人的专心致志,没注意到后方的注视。

“等有了空,你还是去置两身新衣服。”明楼在后座突然发话。

明诚噗嗤笑了:“大哥怎么还记着大姐早上的话呢。我怎么记得好像有人说,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一码归一码,我是不想担这大姐这个罪名。”

“好好好,你们两个都发话,我可不是只能遵命了。赶明儿就去百货店看看最近有什么时兴的。”

明楼又补了一句:“也别太花哨了。”

明诚的声音里都透出笑:“哎,知道啦。”

后视镜里,明楼瞥见前面的人嘴角的笑意还没有化去。他摘下手套,缓缓地将手探过去,轻落在明诚肩上。他感受到衣料下锁骨坚毅的轮廓,以及这副身躯微小的震动。片刻,明诚的右手悄无声息地覆盖上来,被明楼反手握住。

“别让我驾驶分心。”明诚轻声说。

“知道。”明楼回道。


在这似乎无限长的几秒时间里,上海的街上依旧人来人往,有人吆喝着有人热闹着,有人嘶哑着挣扎着。冬季厚重的空气正被驱赶着散去,新绿的微风或许就在来的途中。

即将到来的这个春天终将有所不同。他们是如此希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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